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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莫离

    坦白归坦白,还是得干正事的。

    这次莫离二人在城外见到了纪月。他还是那般清雅出尘,身着一袭白衣,身形修长,但面容似乎比先前更加清瘦。修长的手指在拨弄着琴弦,琴音传出数里,绕梁三日不绝。

    莫离腰间挎着名剑纯钧,另一侧挂了一个酒壶,装饰自然简雅,用一支紫檀木素簪挽起如瀑青丝。她今日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身披黑色狐裘,配上云纹锦靴,旁人不知,或许会觉得这是个潇洒的小公子哥。

    宋桓比莫离更加随意,墨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换上了一身淡蓝色衣裳,好似谪仙下凡。二人自从拿了官府的钱,衣着都富贵了不少。

    莫离宋桓并肩而行,在雪地中踩出一行脚印,缓缓踏入亭台之中。因还下着雪,二人肩上都落了不少的雪花,此刻到了亭中,竟悉数被纪月的琴音震落。纪月指尖拨弦不止,宋桓示意莫离先坐。

    琴音悠扬,时而如女子低泣,时而如战马嘶鸣,时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时而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曲调低缓,似悲怆亦如决绝。

    一曲终了,纪月方才缓缓起身,端起茶壶给莫离宋桓分别倒上一杯。

    “有失远迎。”

    今年的雪下的挺多,这场雪就已经下了三日。昨日子时,客栈中的店小二交给了宋桓一封信,出自纪月之手,只约了宋桓二人明日相见,信中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此处是莫离找到的,宋桓建议在河边等纪月,但纪月却出乎意料。幸好莫离耳力卓然,在百丈之外听到纪月的琴声,顺着琴声一路走去,在纪月弹到第二曲时赶到。

    “师兄安好。方才师兄所奏,乃是《出塞》一曲?”宋桓问候。

    “师弟乐感不减当年,此曲正是愚兄所改的《出塞》。可惜原曲不曾传世,纵然后人屡尝还原,每每感觉缺了些韵味。”纪月答道。纪月又将目光转向莫离:“我与师弟许久未见,承蒙江姑娘替我等照料白蕴,月在此谢过。”随即向莫离一举杯,莫离亦端起热茶一饮而尽。

    明明来找纪月应该是谈正事的,而且纪月也大不了宋桓几岁,这场面怎么有点像小夫妻见长辈……

    宋桓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所性直接开口询问:“师兄还未曾告知,今日相约我二人至此,所谓何事?”

    纪月从怀中拿出一块银质的令牌,宋桓看到还有些疑惑,莫离却瞬间反应过来,一改刚才松散的姿态,身躯微微向后仰了一点,眼神变得更加犀利,方才改握住茶杯的纤纤玉手转移到了纯钧上,周遭猛的爆发出一阵阵杀气。

    “江姑娘稍安勿躁,”纪月开口说道,“我此次前来,只代表我自己,与他人无关。”

    纵然宋桓不通江湖之事,也读出了那古朴令牌上的文字——春秋阁。

    南有青瑕,北有春秋。青瑕山和春秋阁已经不对付了将近百年,就连每一次的剑会上,春秋阁和青瑕山也总要把对方痛骂一顿才能解气。在莫离看来,这些人其他地方都好,就是这方面不知是闲得慌还是太幼稚。

    与青瑕山一向和睦的作风不同,到了春秋阁的地盘,他们不会给敌对门派留一点的情面。曾经有一个与春秋阁有着血海深仇的门派首席弟子,下山拜访青州地界的一座门派,春秋阁的人竟雇了十余名杀手在门派山门前当众斩杀这名弟子。后来又有一些与春秋阁不对付的小门派弟子游历到春秋阁腹地,轻则重伤,重则丢命,更有甚者一座门派的掌门被杀手当街围杀,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自此,春秋阁穷凶极恶的名号便随着那句北有春秋传遍整个江湖。虽说青瑕山的人他们暂时没动过,但你也不能确定现在没有以后会不会有。

    宋桓瞥见莫离如临大敌的样子,伸出手搭在莫离白皙的手腕上。莫离周身气息如冰,自然练的功法属寒,此时宋桓一握,便感觉她纤细的手异常冰凉,便在手上默默灌输真气。

    莫离心中预警,恍然身旁伸开一只修长的手臂上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甫一接触到宋桓的掌心,莫离感觉全身经脉都温暖了许多,宋桓的真气温润,坚定有力的手让莫离立马冷静下来。

    “月公子,恕我直言,春秋阁这样的门派不值得你为之效力。”莫离说道。银质的令牌,在春秋阁中已是位高权重。

    “师弟,江姑娘,我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栖凤楼那位玉娥姑娘你们应是认识的,她是我的属下,亦是阁中派来探听消息的,如今你们想接触县令儿子一事,已经触及春秋阁的底线。实不相瞒,据我所知有人出了巨额赏金买师弟你的项上人头。我本想试着拦下阁中刺客,但如今我也无力护你。若是你信得过我,便放下此间事,速速远离此地。”

    宋桓隐约能猜到,一开始想要他的命的应该是他那心狠手辣的皇兄和朝中担心他回归的大臣。此时他与莫离应当是阻了春秋阁的财路,才被多方追杀。他自己被追杀倒是无所谓,只是……他看向身旁的莫离。

    莫离感受到他的目光,毫不犹豫的将宋桓哦手反扣在手心中。她的手逐渐变得温和,而身旁的宋桓脸颊上则是染上了一层又一层哦红晕。

    “别忘了,我乃江南第一剑客。”莫离道。

    纪月这次没有翻墙。

    他只是默默走进栖凤楼,走进那座绿意盎然的院子。

    雪停,院前有树,傲然独立,庭中万花凋零,只余院前一木。

    阁中有佳人,佳人抚瑶琴。琴声似水流柔情,纤手如白玉素雅。

    纪月止步,亦是默默驻足一旁静听玉娥抚琴。一曲终了,案前佳人仰首一笑。

    玉娥是春秋阁的刺客,是纪月的属下。纪月此番前来咸平,心情非常复杂。他本就是春秋阁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但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此番春秋阁受人所托取宋桓的项上人头,先前的人死了,正好宋桓在咸平城,这单子就轮到了玉娥的手里。玉娥纪月都受制于春秋阁,此番若是不能拿下宋桓,他们就要提头回去。纪月自然不惧,但玉娥一定不会安好。

    一面是手足,一面是爱人。纪月即使本就是有目的地接触宋桓,也不忍心下杀手。

    玉娥眼中有泪意,纪月亦是无可奈何。就算他能昧着良心帮爱人痛下杀手,但宋桓身旁还有江南第一剑客。若是他放走了宋桓,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为难他。江湖人做榜单,只做世人所周知的,譬如宋桓,不在榜上,莫离亦是。纪月这个江湖第三,终究也是自身难保。

    月公子拿起一支玉笛,放到嘴边,玉娥双手亦覆上琴弦,缓缓拨弄。

    一曲又一曲,恍然又天明。

    关于江莫离为何要叫莫离,而非其他女子更喜欢的字。

    自莫离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她就面临着分离。幼时与父母分离,至今未曾得父母一面。她不知自己生辰何时,年岁几何,以及姓甚名谁。她是被一群半大的孤儿拉扯大的,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过了一两年,当初捡她回来的几个小叫花子在饥饿中辞世,她便跟着那些八九岁的小孩四处乞讨。一日一日的下来,又会有同伴离开,对幼时的莫离而言,倒下的同伴是最难以磨灭的记忆。

    后来,一个冬天,风雪交加,小乞儿们只能缩在青瑕山脚下的一座破庙中。他们只能祈祷,山上的神仙能下凡来救他们。没想到,山上的神仙真的来了。几名谪仙似的女子推开破庙的大门,飞雪和狂风顿时袭入室内,冻得孩子们瑟瑟发抖。

    山上来的神仙的确救了人,却只救了莫离。十多个孩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莫离被带走。他们的眼中有不舍,有嫉妒,有仇恨,有羡慕,有期盼,有希望,有盼着她好的,有盼着她不好的。那个雪天,莫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跟在那谪仙的后面,与她一同的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有些人跟不上,便被遗弃在了风雪中,任由大雪埋没。莫离咬着牙,几次想要晕倒,倒在雪地上,又爬了起来,就这样慢慢地走上了那座山。

    青瑕山对于莫离来说,只是一个利用她的价值的地方。她上了山,本以为能衣食无忧,谁知却是残酷的竞争。在那里,每日都有人挺不住,她就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下,被抬走。最后,她还是撑到了掌门面前。

    掌门只是教她武功,她时常能见到有外出的弟子一走就是数年,后来她知道,那些人都死了。

    她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世间才有她的立足之地。就这样,她成了江南第一,她还要做武林第一,她要做天下第一。

    莫离,莫离,只是希望能留住身边人罢了。

    莫离从往事中惊醒,屋外是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喧哗声。她穿上外袍,拎起剑匣,拉开门,看见同样茫然的宋桓。

    二人转念一想,想必是官府的人发现了破绽。匆忙对视一眼,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莫离比宋桓熟悉周遭的环境,迅速与宋桓讲了一个地点,吩咐宋桓若是走散便前往此处,宋桓微微颔首。

    客栈的大门猛的被踹开,一群未披甲的军士持刀冲入。莫离见状,从剑匣中拿出两把刀,分给宋桓和自己。

    剑为双面开刃,以剑制敌难免伤人,刀为单面开刃,以刀背制敌,可尽可能减少伤亡。宋桓接过,是一把轻巧的横刀,轻轻拔出,刀身上书枕月二字,虽素朴,但价值不菲。

    楼下军士中为首的朝莫离二人大喊:“本官咸平县尉王常德,先皇第五子宋桓,大逆不道,残害手足,已被贬为庶人。我等奉官家御旨,捉拿宋桓回京。”大手一挥,上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拥而上。

    纵使二人武艺超群,但上百训练有素的精兵不是白吃官粮的,莫离二人还要尽可能减少伤亡,谈何容易?楼下的官兵如潮水般涌来,莫离与官兵过了几招,用刀背敲晕几人后,意识到与一群不能杀死的士兵打车轮战,迟早体力不支。她回头,往门口方向示意宋桓。宋桓与莫离早有默契,快步掠至莫离身边,一人拖住上行的官兵。莫离则从二楼的栏杆上一跃而下,尽可能快地冲散官兵的阵型,跃出大门,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莫离逃出生天后,紧皱的眉头依旧不曾舒展。朝廷与江湖一向两不相干,至多会有些形式上的交流。如今她作为江湖顶尖门派的嫡传弟子,第一剑客,竟出现在朝廷重犯的身边,还出手相助他。虽说应该没人认识她,但光是她身手不凡,便足以自此为借口挑起事端了。方才被追杀时顾及不了这么多,如今冷静下来,猛然意识到江湖与朝廷或许会有一场冲突。不过这也不是她和正在被追杀的宋桓所能触及的。

    借着夜色,莫离飞快前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追兵打死也不会想到,莫离竟然躲在了有官兵驿丞看守的官驿里。方才莫离飞奔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距离客栈最近的一处官驿。她与宋桓约定,逃命时往官驿这个方向跑,若是官驿屋外插了一面白旗,便是莫离或者宋桓在此处,反之则是不在,需要往同一个方向再走数里,去一座村庄中碰头。

    万幸上天眷顾,驿站中空荡荡的,只有看门的两个打着瞌睡的官吏,驿丞约莫已经睡了。莫离从背面翻上屋檐,确定屋内没人后翻窗而去,她突然想给设计房子的人道个谢,毕竟那人把窗做得这么大。

    莫离看了一下房间,是一个普通的布局。她不能点灯,只好留着月色慢慢摸索。下了多日的大雪停了,她爱雪,雪天安逸,观月色,饮热茶,案前三两画本,面前有佳人相伴。随着下完的雪,生活又要漂泊不定。

    方才与官兵缠斗时,莫离身上被反持的利刃误伤了一两次,没有砍到要害,但也有些深。月色下,莫离的雪白里衣已经染红了半边。就算是逃命,她也带着剑匣,匣子里有药。她忍痛扯下衣服,血肉与布料黏连,饶是莫离这般受伤无数的也忍不住闷哼了几声。她咬着牙往那道自左肩划到身前的伤口倒着药粉,配药的是青瑕山的人,下手比较狠,莫离痛得头上冷汗直冒,但还是咬着牙关,压着自己的声音。

    待到莫离穿上衣服时,她已经快要痛得晕过去。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的日子。每次她只要动静稍大,门口就会传来敲门声和一道清润的嗓音。似乎有宋桓在,她就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饭。莫离心中想着,这宋桓一定是一个顾家的好丈夫。

    另一边的宋桓不知道莫离怎么想的,只知道身边的这些官兵真烦人。他忍着被自己误伤的风险,用刀背跟官兵过招。楼下的县尉还一直在嚷嚷:“宋桓,只要你乖乖地,刚才那个女人我可以不计较。”

    骗鬼,这种老色狼最喜欢借着公办的借口妄图良家女子了。

    宋桓听着那老色鬼的嚷嚷感觉心烦,忍无可忍拔出身上挂着的承影,同时转过手中的枕月,局势瞬间颠倒。有人忌惮他手中的双刃不敢上前,也减少了一些伤亡。趁着对方防守薄弱,宋桓拉开一扇门冲进房间,同时算好时机算好角度一脚把门踹飞,正正好好砸晕那满嘴污言秽语的县尉。他不再多留,心中之想着莫离一个人在外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急急忙忙翻窗离开。

    他在想着莫离,不知如果他知道莫离此刻也在想他,他恐怕能高兴地把那县尉直接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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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林南烟大唐扫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