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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唐芷漩跟随毓秀进入内殿时,太皇太后正在看一副绣样,桂嬷嬷在旁与她一同参详,两人言笑晏晏。听着唐芷漩入内的动静,太皇太后抬眼看向她,亲切地笑道:“芷漩快来,你眼光好,帮哀家看看哪副更好看?”

    唐芷漩行礼称是,走过去看桌上的三副绣样,看起来都是命妇所穿的样式,从纹绣的图案来看品阶应当不低。唐芷漩认真看了一阵,指着中间那副绣样说道:“我最喜欢这一副,雍容之中透着灵动俏丽,很适合年轻的女眷。”

    太皇太后点头笑道:“哀家也最喜欢这副,就用这副当怀瑛出嫁后入宫谢恩的吉服吧。”

    唐芷漩心头突地一跳,太皇太后继续笑道:“你看这些纹样是不是跟崔崭很相衬?哀家记得崔崭的服饰上多纹绣有竹和松柏,靴子上是飞鹰,就让绣娘画了这些图案在怀瑛的吉服绣样上头,再点缀些女子常用的花鸟云霞,果真很是特别呢。”

    唐芷漩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太皇太后看着她笑道:“怎么了芷漩,看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唐芷漩稳了稳心神,说道:“未曾听闻赐婚的消息,再加上那日听崔将军说起有婚约一事,一时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芷漩不必意外,赐婚是迟早的事,哀家定会促成此事。至于崔崭所说的婚约,哀家替他父亲做主了,取消便是。”她凝视唐芷漩的眼神带了两分凌厉,“崔崭眼下是迷了心窍,哀家不允许他为此蹉跎人生,他必得娶各处都没得挑的一等一的女子,必会无可指摘,名留青史,功垂千古,万人称颂!”太皇太后话锋一转,“你说对么,芷漩?”

    唐芷漩一直微垂的头缓缓抬起,直视着太皇太后的眼睛,说道:“对,崔将军堪配此完满一生,不该被任何人或事拖累。只是崔将军如松似柏,万难摧折,若是赐下他不认同之婚,恐怕并不会有太皇太后所期望的结果。”

    太皇太后凝视着这双韧意十足的眼睛,笑意里泛了些冷,说道:“你这是为崔崭说话,还是为你自己?”

    唐芷漩半点犹豫都没有地答道:“为崔将军。”

    她这般坦荡直言,倒让太皇太后默了一瞬,继而语气略软了些,态度却仍是强硬,说道:“既然芷漩也为崔崭打算,便帮哀家劝劝崔崭,让他忘掉那婚约,多与怀瑛走动走动,怎知怀瑛不如婚约中的女子?”太皇太后拉起唐芷漩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样吧,哀家给你一道懿旨,就由你撮合崔崭与怀瑛,直到崔崭前来对哀家说他要娶怀瑛为止。”

    唐芷漩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跪了下去。太皇太后却从那一眼中看到了倔强与不甘,虽有认命却并不轻易屈服。

    唐芷漩叩头,之后直起身说道:“太皇太后恕罪,这懿旨芷漩能遵从,却不能保证能成功,甚至芷漩认为此举是一定会失败的。”

    太皇太后淡淡笑道:“哦?你就这么肯定?哀家看是你不够用心吧?此事但凡你用心,便可成事。”

    唐芷漩冷硬地答道:“我,仅可遵从,无法用心。”

    太皇太后一恼:“你这是在违拗哀家?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从中作梗吗?”

    “我从未从中作梗,如今不会,以后更不会。”唐芷漩抬眼直视太皇太后,“您也明明什么都知道,应当明白我不从中作梗已是尽忠尽仁尽义!为何……非要为难于我?”

    太皇太后清楚地看到,唐芷漩眼中泛泪,已是强自忍耐。太皇太后心中一软,叹息着坐到一旁,但并未叫唐芷漩起身,仍由她跪着。

    “你承认了。”太皇太后幽幽看着她,“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唐芷漩没有说话,太皇太后又叹了一气,说道:“你已经是孤芳阁的人了,还需要哀家提醒吗?”

    唐芷漩:“我自知没有资格多言,所以一直恪守礼仪,与崔将军维持着同僚之谊。”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请太皇太后放心,我与崔将军会一直是同僚之谊。”

    太皇太后得了这保证似是放心了些许,怜惜地看着唐芷漩,说道:“既然知道不可能,为何还要多想多思?”

    “若太皇太后有能克制多想多思的药方,请赐我一剂,”唐芷漩深深叩拜下去,“感恩不尽。”

    她这番话听来像是讽刺,但语气着实恳切,看着确实是自身也被这克制的相思所苦所痛,不得解脱。太皇太后不免想起从前荣安的种种,难解难耐地皱起了眉头。她想起那日用类似的话敲打崔崭,还说了诸如“若芷漩只是出身低微便也罢了,指给你做妾也不是不可”的话,却被崔崭直接反驳道:“唐姑娘岂可屈居妾位?这是万万不能的。”只是一句随口的话他都不能接受,更别提与怀瑛成婚的提议了。

    太皇太后碰了崔崭那硬骨头,转而来捏唐芷漩这软柿子,没想到这也只是看着软的人,内里刚硬如铁,不输崔崭。

    太皇太后只觉得多说无益,最后扔下一句:“你也不想让崔崭英年早逝吧?那就多想想如何做才是最好。至于刚才的懿旨,”太皇太后想了想,“依然下令给你,必须去做,明白了么?”

    唐芷漩一时没有回答,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怎么,要抗旨?”

    唐芷漩沉默半晌终是一叹,叩头说道:“臣,接旨。”

    “起来吧。”太皇太后看她起身,语气更软了些,“公务上有何为难之事尽可来寻哀家,哀家定当尽力为你周全。”

    唐芷漩谢过,说道:“说到公务,容臣斗胆一问:皇后娘娘确实怀有子嗣吗?”

    太皇太后一惊,盯着唐芷漩问道:“你在信口胡言什么?不怕获罪吗?”

    “臣的疑虑便是百官的疑虑。这么多年皇后并不受宠也从无子嗣的消息,如今傅堂刚被卸去兵权就传来有孕的消息,还听闻惹得皇上大怒——这种种讯息连起来看,臣的猜测就有了根据。太皇太后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过尔尔,如今大张旗鼓地为皇后庆贺还宣布是男胎,”唐芷漩亦是盯着太皇太后的双眼,“臣不得不提防朝局生变。”

    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你要如何提防?”

    唐芷漩:“布防的细枝末节不必赘述,只是臣想提请太皇太后注意:即使鹬蚌相争,渔翁也未必得利,还可能折损自身。”

    太皇太后笑道:“哦?为何?”

    唐芷漩:“鹬蚌多靠水而存,渔翁逐水寻鹬蚌,却忘了水边风急又湿滑,稍有不慎覆没水中也未可知。何况鹬蚌相争也未见得一定死咬彼此而给予渔翁可趁之机,若是一同对付渔翁又或是一同逃离,渔翁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太皇太后不在意地一笑,说道:“鹬蚌到底是畜生罢了,渔翁即使一朝不慎亦可卷土重来,水边本就是渔翁应居之地!”

    唐芷漩加重了语气:“在鹬蚌与渔翁之外,看似平静的水中潜藏着猛鳄与凶鱼,皆可在渔翁不慎之下跃出水面狠狠偷袭。”

    猛鳄与凶鱼,这是在暗示忽兰与北齐,太皇太后一听即明。

    太皇太后为靖王的筹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属于大家心照不宣,这也是这些年来她与皇上始终不睦的真正原因。唐芷漩的担忧,太皇太后并非没有思量过,但如今这机会太过难得,她也不可能放过。

    太皇太后淡淡勾唇,说道:“你所担心之事,哀家亦会放在心中,小心不让那渔翁被这些畜生啄了眼。不过如今呢,你也当是向着这渔翁的吧,唐院卿?”

    唐芷漩沉声答道:“臣永远向着大景。”

    太皇太后刚想说“谁做了皇帝谁就是大景之主,就是唐芷漩应该向着的主子,没想到唐芷漩立即接了一句:“任何令大景不宁的人,臣都容不得。”

    太皇太后双眼微眯,看着唐芷漩的目光已带了些威胁之意,但还没开口就迎上唐芷漩坚定的目光和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臣死不足惜,唯望太皇太后以大景万民为念,谨之慎之,珍之重之。”说罢跪地深深叩拜,长久不起。

    太皇太后看着唐芷漩,想起曾为民请命的荣安,想起拼死也要守护大景的荣安,一时怔然。桂嬷嬷看出端倪在旁轻声提醒,太皇太后才怅惘地叹了一句:“罢了,你退下吧。”

    唐芷漩的礼数依然端正周全,不急不缓地退出殿外。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长叹,桂嬷嬷劝慰道:“娘娘是否有些疾言厉色了?唐大人那性子,若是好好说,也许她就应下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那样不过是她的暂时隐忍和妥协,她与崔崭一样刚毅难摧,哀家就是想看看她在重压之下是何态度,果然不出所料,她并无一丝惧意亦无退缩。”

    桂嬷嬷不解道:“可奴婢听着,唐大人并没有要与崔大人如何的意思?她虽承认了心意却也知道不该那么做,也向娘娘您承诺会与崔大人保持同僚之谊。”

    “荣安当初也对哀家承诺!后来怎么样?!”太皇太后忽然恼怒,继而又伤心忿忿不已,“都已经两情相悦了,对旁人承诺不在一起算得什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再者就算芷漩克制忍耐,你看崔崭像是坐以待毙的人吗?哀家虽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但哀家知道,他不会任由旁人唆摆婚事、更不会让芷漩孤困余生!”

    桂嬷嬷叹道:“那……娘娘还打算逼着皇上下旨赐婚吗?奴婢怕崔大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更是气愤:“哀家逼迫就有用的话这赐婚旨意早就颁下去了!皇上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他是怕崔崭得了淳郡王府的势就更不好对付了!天天拿他那五皇妹搪塞,只会跟哀家拖延,昨日更是荒唐,竟说承和也想嫁给崔崭!”太皇太后恼得拍桌,“承和是个什么东西!已然嫁过又胡作非为,能配得上崔崭吗!”

    “娘娘息怒,息怒啊!”桂嬷嬷连忙安抚,“承和殿下那是痴心妄想,您别为她气坏了身子!”

    太皇太后仍是恼怒:“哀家看皇上那意思竟在认真考虑此事!他对承和纵容到这个地步!即便他不让崔崭娶怀瑛,也绝不可能是承和!”

    “是是是,绝无可能!”桂嬷嬷应和道,“承和殿下还没和离呢,崔嵬也不可能轻易让她和离的,娘娘您别生气,这都没影儿的事呢!”

    太皇太后又痛斥了一阵才喝了碗茶,又叹息道:“若不是嫁过人如今又入了孤芳阁,芷漩这孩子与崔崭……”她似是不想承认却又没有办法,“确实是一对璧人。”

    桂嬷嬷:“娘娘,给唐大人的懿旨,要不要召回?”

    太皇太后沉默一阵,说道:“不了,让她去办。既知不可能,又何必深陷其中。”

    唐芷漩走出宁祥宫,胸中郁愤难平又交缠无奈无望,还有对时局难测的担忧。远远看见崔崭立在甬道尽头,似乎是专门在等她,唐芷漩连忙避至另一侧,从另一条甬道上离开。只是走着走着,眼泪仍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你近来哭的着实有些多了,唐芷漩。”唐芷漩对自己有些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再哭了,也不许再为……再为无法实现之事胡思乱想!”

    可越是这样说,她的眼泪掉得越多,止都止不住。

    在哭什么呢?

    无法与崔崭在一起?被孤芳阁束缚压制?太皇太后的咄咄逼人?

    本该平顺却转折的人生?自救却被缚的无望?父兄难以想见的遗憾?

    是,也不是。

    都是,也不都是。

    她哭的是无法完全自主的命运,无法恣意随性的人生。

    动辄得咎,处处掣肘。

    唐芷漩抬手擦去泪水,她知道,哭是最无用的。

    但她也知道,泪水不会白流。

    她的困境便是世间女子的困境——无法进入孤芳阁的女子只能沦为男子的附庸,低眉顺眼地过一生,而进入孤芳阁的女子就要无私奉献却什么都无法得到地孤苦一生!

    不是她的错,不是!

    唐芷漩攥紧了拳,她忽然对自己将来要做之事一片清明。

    正在思索如何变革,就听一句脆笑传入耳中:“呦,刚从皇祖母宫中出来,怎么一脸不高兴?皇祖母不再宠爱你了吗?”

    承和近在眼前,嚣张的样子一如往昔。

    唐芷漩行了一礼,不欲多言只想尽快离开,而承和拦住她的去路,说道:“本宫问你,你可知道崔嵬的什么把柄吗?快快告知本宫,本宫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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