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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雪精

    庄周少时迷蝴蝶。衣以绣蝶,臂以刺蝶,壁以绘蝶,梁柱以镂蝶。

    尝戴蝶须之冠,着蝶翅之靴,乘蝶盖之车,与人游于濠梁之野。言蝴蝶出游从容,是蝴蝶之乐也。

    又辩之曰人非我,安知我不知蝴蝶之乐?我知之冠盖也。

    惟当其贫而借贷,不言蝴蝶,自况为涸辙之鲋。

    周游骊山下,见一少妇浑身缟素,坐新冢旁,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

    周怪而趋问,妇人曰:“冢中乃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

    周笑绽双颊,想这妇人好性急也,我且代一臂之劳。便行起道法,拿过妇人纨扇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冢土已干。

    妇人连称阿弥陀佛,将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周。周却其银钗,受其纨扇。翩翩而去,至黄河边。

    时秋水漫漫,百川灌河。河面之广,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周欣然自得,以天下之美为尽在此。

    却见崖边坐一及笄少女,裙带飘飘,殆非常人。对面土偶、桃梗相与语。

    土偶曰:“我西岸之土也,风刀霜剑刻削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则残矣,而来岁又生。是坐享此美景至万岁于无穷矣!子漂漂者将何如?”

    桃梗曰:“昨岁之土偶,即今之土偶乎?何言岁岁年年坐享此崖端小景,且以之为美也!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是我将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是天下之美尽在于彼!天下之美岂在此崖端小景哉!”

    二偶相争莫下,以求教于少女。

    少女顾谓曰:“土埂我亦好之,守土不贰。桃梗我亦好之,逍遥远行。然二子所见之美,亦美之一隅也!

    “譬若飞雪,渺若沧海,白若李花。无疆无域,舞动万方。此于天下之美,亦一隅也哉!”

    周乃趋向崖畔少女施礼,曰:“险乎,苍莽乎,而绰约!炎日下,而肤若冰雪。敢问仙姑何方神圣?”

    女还礼。巧笑倩焉,以袖掩口,未答。

    周乃旋其面目。

    一著树皮长者歌而过:“蝶兮蝶兮,何识之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一蝶障目者殆而!”

    周前,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周乃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忽刮起干热风,天地间黄尘滚滚。少女起而舞蹈,俄而飞雪漫天,黄尘尽息,气极清新。

    大雪中绰约之姿,腾挪渐远。土偶、桃梗一扑、一飘走。

    著树皮长者歌而返:“周兮周兮,何运之佳!遭遇仙姑,镇日逍遥。姑之舞蹈,翩其反尔。姑宿之山,实是藐尔。是不思也,何藐之有!”

    庄周乃歌而和,著《逍遥游》。

    后若干年,乃有东海孝妇之冤案。

    妇临斩前唱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惊动天聋地哑去往楚州,听其发誓,要叫血飞白练上、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三年。

    二童对大神蓐收道:“哎,此愿好生作怪!快着力士去冰雪之窟弄些雪来!”

    蓐收:“无劳力士远涉,雪来了!”

    转瞬雪花纷落,将孝妇尸及二尊、蓐收裹住,咫尺之外,不辨须眉。大雪中央有一窈窕少女旋转舞蹈,雪止,女亦远去。

    二童怅望久之,喃喃问:“此何女?”

    收知他俩无所不晓,讶其失魂之态,只得道:“地姑之雪精。”

    这天饮茶毕,众姊妹来到野外,给郁郁寡欢的雪精解闷儿。

    舒姑拉着雪精手儿:“幺妹,我来了,你还去谷底打水……”身子已先歪着了,“这样的天气,身子闷闷的……”

    扫晴娘笑道:“你又来,身子闷闷的!”

    如愿笑道:“她想说‘头昏沉沉的,打瞌睡儿’。”

    舒姑道:“我本是个砍柴的山姑,说话找不到合适的词儿。跟九哥背药囊,又未教会我什么。我倒想跟二哥学呢!”

    如愿指着萼绿华:“找她。”

    姊妹中管革、萼绿华对鬼谷执弟子礼。萼绿华说:“二哥收徒最难。六姐找我,不如求七姐一试。”

    舒姑看如愿一眼:“七妹行?”

    “二哥今后最离不开的,是七姐!”

    如愿道:“乱说!”

    舒姑道:“是呀,要说会烹茶,雪精烹的茶最好!”

    紫姑道:“八妹的话我才懂。”

    麻姑、舒姑都道:“你说看?”

    “石室的罐罐、瓶瓶、杯子、碟子,大哥来了,看不顺眼,这些俗物,小儿科,袖子一拂,乒乓……”

    大家笑弯了腰,道:“嘻,大长兄哪有袖子!”

    “麻片一拂,稀里哗啦!七妹赶快收拾残局,收拾完,东西就还原了。除了她,谁有这种本事?收拾还原的东西,大哥都不好意思再摔破了。”

    鸟儿们在枝头啁啾。麻姑问扫晴娘:“她们叫的什么啊?”

    姊妹中扫晴娘会鸟语,紫姑会蚁语。扫晴娘道:“婴勺说三姐好夸张!”

    姊妹们都笑:“还有呢?”

    扫晴娘笑:“窃脂说大哥与二哥,原是相敬如宾!”

    麻姑笑道:“窃脂,还以为你专窥闺中的事,却不知你连男人间的事,也能窥知。”

    萼绿华淡淡一笑:“我开玩笑而已。”却又叹口气:“唉,一样的姊妹,偏她一人有这本事!”

    如愿笑道:“一样的姊妹,偏你一人是金嗓子!”

    麻姑笑道:“一样的姊妹,说话数舒姑好听。”

    萼绿华道:“她还有走路,玉佩叮咚——认真裙子也没有佩戴玉环!”

    捣药枝头上问如愿:“克叮当,七姐七姐,你哪来的本事?”

    “这其实是一种虚幻的,障眼法。”

    萼绿华问:“障眼法咋又能使用呢?”

    “这也未必不是一种虚幻。其实这对我们又无值价的,叫什么本事?”

    “呃,”萼绿华脸儿微红,“小看七姐了,你说出这番话,够格当二哥徒弟。”

    青耕叫道:“亲亲,七姐告诉你件事!”

    “呃?”

    “那个双耳陶杯,缺一块,大长兄吞了!想考考你能不能还原!”

    “咦?还以为,他藏在衣袖里的!”

    雪精笑道:“嗤,害得大长兄肚皮痛了半日!”

    如愿扳她的嘴:“咋叫我害的?”

    舒姑说:“好啦,雪精笑了,都解了闷儿了!”

    雪精说:“没有呀!想听你们讲故事。”

    几位姐姐讲了故事后,雪精道:“各位姊姊,哪怕五雷轰顶,哪怕再难为情,今日之事,我也要讲给你们听。”

    众鸟儿惊异掠翅:“叽叽喳喳,五雷轰顶,只有天聋地哑!”

    “我便要讲他二人!”

    众姊妹皆失色,欲叫其莫讲,终无人做声。

    雪精道:我抱着水瓶,去幽涧取水。刚到水边,就发生异象。突然间水花不泛,水流无声。风、鸟儿、花草,都像画上的一动不动。

    我知必是天聋地哑来了,便跪下。当我抬头,果见他俩站在不远处。一样的高矮,梳一样的羊角辫儿,穿一样的皂靴。一著青衣,一著白衣,就这点不同。

    天聋地哑师尊,我说,牙齿打抖。著青衣的笑了,比划手势,白衣也笑。什么师尊,你叫得古怪。白衣说,我叫天聋,他叫地哑。你起来。

    忽压过来一片墨黑的云影,抬头看,是群凤头青雀:咣咣,叫尊者!叫尊者!我便站起,头低着叫:天聋地哑尊者!

    青雀叫:咣咣,头抬起!我不敢违拗。我的脸白了红,红了白。我瞥见光秃的溪岸,刹那间开满蔷薇。雪精,天聋说,你用花铺一张床。我只得去做。

    这群青雀纷纷衔来花朵,我累得手酥脚软才铺好了这张床,一点不知道这张用蔷薇花铺的床有何用。

    白衣童子又说话了,当然只有他说话:雪精,你可把外衣都脱了。青雀咣咣叫:雪精雪精,天聋地哑说,他们想看你的冰肌雪肤!

    我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恨不得马上化进泥土去了,我身体真的是冰肌雪肤才好!我哀求说我若露出身体便会融化。我这样说,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看着初升的日头,希望太阳能救我。

    青衣童子打着手势。青雀们传他的旨意:咣咣,让那日蚀!让那日蚀!太阳果真变成墨点,但不知何故,谷里还很明亮。哈哈,你化不了!二童子笑得地都在抖。

    我还是不脱衣裳。我想我会死了,他们能叫举国的人去死,只要一挥衣袖。我看见地哑胀红了脸,打着手势,青雀咣咣叫:雪精,你不过就是一匹白骡子!

    我哇一声哭了,把我变白骡子嘛!我去拉车,也比化成了水好!

    青雀用各种姿势飞,做翻译。你不会化,你看日蚀之后,水都结了冰。天聋说。

    我留神看溪水结冰没有,没注意我身体一下光裸了,我手足无措,浑身发烫,我的脖子,我的脸,一定好红。青雀喋聒不已:白雪红梅!白雪红梅!

    突然间,青雀七嘴八舌:她在化!让她化,化成一枝花!瘦成一枝花!

    二尊二尊,你们法术不灵啦!恐怕只有这群青雀,才敢取笑天聋地哑。

    羞辱中我瞥一眼二尊,求他俩开恩。他俩都张着嘴,两眼放光。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这副傻模样!可天聋地哑怎么会变傻?

    这时响起难解的对话,天聋地哑和聒噪的青雀,当翻译——好厉害,这小妮子与那兽蛋儿,挽的这个七宝楼台之结子。

    精诚所至,恐怕……

    是呀是呀,除非废了这小妮子,这这……

    他俩摇头叹息一会,都把双手一摊,便悻悻然转身离去。

    不知何时,蔷薇花落得我满身都是,等于给我穿了件花衣裳。我这时热血沸腾,反正我觉得自己都死过了,所以什么都不怕。我冲上去揪住他俩的衣袖,不让走。

    咣咣,鹤仙,鹤仙!我学青雀的声音,放了他呀!

    他俩转身盯着我:大胆!青雀咣咣:好大胆!好大胆!

    雷车应声而降,雷公一脸杀气。我觉末日到了,索性大叫:二尊,劈了我吧!

    他俩干瞪着眼,这样过了许久。我再看时,二童不见了。雷公已无凶相,讪讪笑道:若劈了这小妮子,不知如何下雪?

    我看自己身上,衣服好好穿着呢!沟里流水有声,风吹送来阵阵花香。我方拖着疲软的双脚,去到溪边取水。

    雪精讲述时,诸兄也都来了。

    只见雪精的身子慢慢变窄缩小,眉尖搭下,下巴收尖,肩头缩拢,腰肢若无。面额渐已消失,空余盛满一对眼眶的如海似湖的明晃晃的泪水。

    可她依然好好站着,不摇不晃。

    姊妹们虽然惊惶,只将她环绕着,都不敢碰她,害怕碰就成一泡水。见她在融化过程中,瘦了瘦了,仍不改其美,纤细而已,怎么看、从各方看都很美,最后化成一滩水渗入地下。

    其间,姊妹们面面相觑,欲伸援手又知其为不可能,欲流泪呼喊又怕冲扰了这揪心的寂静、哀婉的美丽……

    而当这一切都消失,姊妹们都失声痛哭。巢父更跑去山谷中喧号不已,将一道干谷哭得流水淙淙,草长鱼游。

    他哭够走回对众人道:“嗨,别哭了!别哭了!幺妹说的七宝楼台之结子,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大家齐声回应。

    “是呀是呀,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扫晴娘、舒姑、毕方便在一起商量。

    扫晴娘过来道:“大长兄,二姐,我们三个即刻动身去昆仑之丘,将幺妹所言,带给小弟!”

    舒姑道:“想看一眼他笑的样子。过了这许多年,小弟那变僵硬的脸,不知还会不会笑啊!”

    麻姑道:“五妹,六妹,毕方,此时大姐、王子乔、三足鸟,他们正在炎火中徒步呢。”

    “是呀,大姐他们去了已有时日。但他们并未带去什么消息。我们这就去!”

    巢父点头:“去,去,有毕方就好!”

    窃脂道:“喳喳,我也去!”

    麻姑道:“你?”

    “我不过爱收拾涂抹,巾巾扯扯,别人嫌我拖沓。我知两位姐姐一个怕狂风,一个畏烈日,我跟两位姐姐做伴正好!”

    扫晴娘、舒姑高兴说:“那好呀!”

    婴勺道:“若能从此戒了窃脂的毛病,才好。”

    窃脂向她啄去。

    尾拖三勺的婴勺将尾一摆,中间勺子上涂了粒胭脂。笑道:“你去后这些日子,我也有胭脂好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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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林南烟大唐扫把星